说“细腰”（续完）｜钟振振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5-07-23 01:05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说“细腰”（续完）

文｜钟振振

（接上期）

其实，历代帝王很少有不“好色”的，岂止一个“楚王”家族？因此，从理论上来说，“细腰”几乎可以对应任何一个历史朝代的“帝王”。而从实践上来看，唐以来的诗词，特别是清代的诗词，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11）对应清初云南吴周政权的君主

〇清·陆世楷《宝摃行》诗曰：逆臣雄据西南际，跋扈居然自称帝。骄蹇由来非一朝，邸中服物多奢丽。王师百万困滇城，城门夕闭宫朝清。可怜珠玉焚不尽，满宫玩好犹充盈。珠玉全归将士槖，玩好虽存亦零落。进献喧传宝摃名，那知人物同萧索。细腰宫女半鸡皮，傅粉伶人鹤发垂。此辈岂堪充殿陛，坐令道路费驱驰。道路驱驰一何亟，夫舆舁送疲民力。牙床石榻青铜屏，挛步偻肩喘不得。逆臣据滇岁未久，安得穷捜诧希有。应是前朝黔国遗，掌握百年归唾手。沐公功业炳丹青，白蛮黑僰咸来庭。后人席宠渐逾等，器制或恐乖常经。要知总属亡国物，得此讵足昭威灵。皇家不贵珍奇类，万里徒劳贡阙廷。

按，此诗所叙之事，涉及清康熙年间云南吴周政权的覆灭。

清顺治十六年（1659），吴三桂率军南征入滇，从此长期割据云南。康熙十二年（1673），朝廷撤藩，吴三桂起兵反清。十七年（1678），吴三桂在衡阳（今属湖南）自立为帝，国号大周。同年病死，其嫡长孙吴世璠继位于贵阳。后为清军所败，于康熙十九年（1680）逃回昆明。二十年（1681），清军攻破昆明，世璠自刎而死。至此，吴周政权覆亡，存在仅三年。

基于以上笔者所做的“大数据分析”，我们可以对“细腰”的“前世”和“今生”，作出最后的总结了。

其一，在先秦诸子的原典中，迎合“楚王好细腰”者，大多泛指楚国的臣民，唯独《管子》说省食者为美女。但在后世诗词的用例中，基本上只说美女，不大说臣民。

为什么基本上只说美女？这大约是因为后世诗人、词人更关心帝王因荒于酒色而误国、亡国之类重大历史教训的缘故。

其二，虽然在先秦诸子的原典中，“楚王好细腰”的“楚王”，指楚灵王或楚庄王；但在后世诗词的用例中，基本上只有说“楚灵王”，而没有说“楚庄王”的。

为什么不说“楚庄王”？这大约是因为楚庄王乃“春秋五霸”之一，其在位期间，楚国兴盛强大，即便他“好色”，也没有产生太大“负面影响”的缘故。故诗人、词人没有兴趣打他的主意，拿他来说事。

其三，在后世诗词的用例中，诗人、词人已突破了原典的应用范围，由春秋扩大到了战国；由楚灵王等个人扩大到了楚王家族的其他君主，如楚文王、楚平王、楚怀王及楚顷襄王等。

为什么会扩大到这些个“楚王”？因为他们都有“好色”的共性，DNA相同，故诗人、词人不惜“株连九族”，痛下杀手。

其四，在后世诗词的用例中，使用数量最多，使用频率最高，远超其他任何人的“楚王好细腰”，还不是“正主”楚灵王，而恰恰是大家都想不到，并且有不少人质疑的楚怀王及楚顷襄王。

史学文献中，的确没有楚怀王、楚顷襄王“好色”的明文记载。但文学文献里有，请参看与楚怀王、楚顷襄王同时代人宋玉的《高唐赋》与《神女赋》。所记楚怀王“梦交”巫山神女，楚顷襄王“梦遇”巫山神女，应实有其事，且二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否则，借宋玉多少个胆他也不敢写这两篇赋：他有几颗脑袋经得起砍？

况且，文学作品强调的是“艺术真实”，不一定非得是“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李白的名篇《越中览古》曰：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史学文献里哪有越王勾践“宫女满殿”的记载？难道唐代的越王宫殿废墟中“惟有鹧鸪”而没有“野鸡”？只以“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为“真”，并以此作为判定诗词好坏的唯一标准，是不是有失偏颇呢？

古诗词中“细腰”的使用数量和使用频率，其所以用于楚怀王及楚顷襄王为最多、最高，主要原因之一是他们放逐了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犯了诗人、词人们的众怒。之二是他们在位的时期，乃楚国由强盛转为衰败，从此一蹶不振，直至灭亡的拐点；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又是有民族历史担当的诗人、词人们特别关注的话题。

其五，在后世诗词的用例中，“细腰”的对应范围，并未以“楚王家族”为止境，更扩大到了几乎所有的历史朝代。凡荒于酒色的君主，都在“射程”之内，都不妨用作“箭靶”。

文学“典故”、文学“意象”、文学“典型”，都是富有张力的，都有从“狭义”到“广义”的弹性范围。因此，凡遇到此类相关问题，宜缜密思维，审慎处理；万不可胶柱鼓瑟，刻舟求剑，简单粗暴，乱棍齐下，置人于死地。

作者/钟振振编辑/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