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原标题：记忆

记忆

□张青

金秋十月，她回老家参加35周年小学同学会。当年的小学同班同学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男生考上了大学，远离故土。这次听说她要回来，班群里语音就没有停过，她一下子陷在热闹的乡音里，儿时的记忆全被激活了。

最难得的是，她与儿时的玩伴小月互加了微信。几十年音信阻隔，她对小月一直有隐隐的担忧。

那时候，她跟小月住坎上坎下，每天上学下学一起走。有一阵，小月跟班长闹了矛盾，班上好多同学都跟风不理小月了。她仗着自己学习好，依然跟小月形影不离。但小月明显受了影响，人蔫了，话少了。小月的座位靠墙，上课下课，同桌故意坐着不动，小月只好从座位下面钻进钻出。

就在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可谓雪上加霜。

小学四年级，她加入了校篮球队。县百货商场摆着几个漂亮的少儿篮球，每天放学，她都会去商场看一眼。万万想不到，有一天，爸爸发了工资，居然把篮球买回了家！那个周末，她约小月一起去学校打篮球。小月走在街上跃跃欲试，想要拍球。上世纪70年代，街上基本没车，可她莫名地觉得不安。看着好朋友脸上难得的笑容，她还是同意了。

这是三峡腹地的一个小县城，县城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山腰，一条扁担街横贯东西，蛛网般的石梯巷悬挂城边。小月边跑边拍球，她紧张地跟在旁边。突然，球碰到街坎，改变了方向，她眼睁睁看着篮球从石梯巷上“骨碌碌”滚落下去，越蹦越高，越蹦越远，最终消失了。

她俩疯了一样从石梯巷冲下去。

那天，她俩在江边一直找到天黑。江边堆满了各种废铜烂铁煤灰垃圾，像一座一座的山，她俩找得筋疲力竭，可篮球却像遁地了一样，怎么也找不着。

回去的路上，小月跟她说：“你千万别告诉我妈。从明天起我不吃早餐，每天一毛，攒下早餐钱还你。”

她整个人都木掉了，小月又说：“对不起，你不要哭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已满脸泪水。

丢了篮球，她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从此不再奢望买球，篮球因此淡出了她的童年生活。

整整一年，她无数次想提醒小月篮球的事，但每次头天晚上打好了腹稿，第二天看到小月的笑容，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十分庆幸自己始终没有开口。

下船时，在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小月，尽管小月已成“满月”。小月跟班长说说笑笑，一问，原来两人如今做了亲家，她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傍晚的接风宴，小月十分爽朗，相谈甚欢。她想，以前的孩子养得糙，天生钝感。看来，班长和自己并未给小月留下心理阴影。

她和小月坐一起，聊到了儿时的一些趣事。她问：“小月，你还记得我那个篮球吗？”小月说：“记得呀，你家条件好，你爸花六块钱买的，六块钱那时候可是巨款，结果没几天就被你弄丢了。”

她吃了一惊，又问：“你记得球是怎么丢的吗？”小月说：“我哪儿知道啊！只记得你丢了球，难过得很，大半年都闷闷不乐。”她张着嘴，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小月在跟班长聊宠物的事，才缓过神来。

班长说：“小月你多大年纪了，还没个正形，猫猫狗狗兔子仓鼠养一堆，你家是动物园啊？”

大家哈哈大笑。

她接过话说：“小月从小就是动物迷。小月，我记得你养过一缸金鱼，一只金色的狮子头最凶，把黑龙睛的眼睛咬掉了一只，黑龙睛后来成了独眼龙，活了很久，只是身体不平衡，游着游着就歪向一边。”

她看见小月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嘴越张越大，突然爆笑起来：“明明是你帮我给鱼缸换水，水管吸住了黑龙睛的眼睛，把眼睛吸破了，你全忘记了？！”

小月的话像霹雳闪电，瞬间穿透了记忆的黑洞。过往如暗室里的底片，一点一点逐渐鲜明，显影出让人难以直视的真相。

“难道因为过度自责，我竟然嫁祸了另一条金鱼？”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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