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八十里:一位文艺评论家的读书往事

【前言】

2025年年末,年近83岁的文艺评论家、作家王景陶写下亲身经历《风雪八十里》,追忆23岁时冒着风雪一夜步行80多里,只为去拿一本《普希金文集》的往事,记录下那个时代刻骨铭心的对读书的痴情和患难中的友情。在当下互联网的喧嚣声中,尤其令人感叹、唏嘘。

王景陶,字菊人,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作品230多万字。生于江苏徐州,40多年来只为徐州作家写评论,累计阅读近万篇(部)徐州作家作品,点评310多名徐州作家。出版《菊放人品》《菊笑人生》《菊香人雅》等专著,代表作《探文思艺录》被国内外80多家大学、省市图书馆收藏。2022年10月被徐州市作家协会、徐州市评论家协会授予“德艺双馨文艺评论家”荣誉称号。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以下为《风雪八十里》全文。

文艺评论家、作家王景陶年轻时冒着风雪一夜步行80多里,收获了一本《普希金文集》。 本文图片均由 王景陶 提供

凛冽的北风宛如一头疯癫的凶魔,狞笑着抓起大把雪片狂乱地洒向人间,天地间好像一张冰冷的白茫茫的大网,网住了人间的一切,也网住了一条踽踽独行的人影。这人躬腰垂首,身上半是雪花,半是破旧的衣衫,他侧着身子,吃力地踉踉跄跄前行。暴雪得意地扑打着这瘦削的身躯,寒风似锋利的尖刀,无情地穿透薄薄的衣服,在骨缝里任意纵横。

这人时而停下脚步,喘口长气,时而紧跑两步,借以温暖身体。在茫茫雪夜里,在呼啸的北风中,在乱舞的雪片间,他拼命地挣扎着前行。

这是1967年腊月的一个夜晚。从傍晚就朔风倏起,乌云陡骤。在冰冷的泥塘里拉了一天汪泥的我们,终于盼到收工,各自急忙跑向自己的知青小屋。

我刚到门口,农场张会计站在办公室门口高喊“王景陶,来!你的电话!”电话?我懵了:下放插队来到这农场3年了,从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这是谁?“快点来接!”张会计又喊。

我跑到办公室,全农场唯一的一部老式电话机旁,犹豫着拿起听筒:“谁?”“景陶,你不是想要一本普希金的书吗?”哦,是天虹。但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那份从容、娴静,而是非常急迫:“昨天我们在图书馆烧书,我趁人不注意抢出一本,现在藏在我机床底下,这边检查很紧,你快点来拿!”

我精神一振:“噢,好,好!我这就去!”“嗯,快点,到俺厂后直接到我车间,我等你。”停顿了一下,“天不好,你路上小心!”

我答应着放下听筒,瞄了一眼旁边桌上那外壳已经生锈的小闹钟:近六点了。我匆匆忙忙向同屋的知青组长打个招呼,就直接上路了。

此时,夜幕已罩向大地,天色在灰蒙蒙中渗和一点白色,北风更大了,忽然一朵雪花落在脸颊上。哦,下雪了,看这阵势,可能会下大雪。不犹豫,别管它,走!

我们农场距邳县县城约40里路,8里到官湖镇,从官湖到县城32里。我一口气走到官湖。尽管朔风劲吹,雪迷双眼,身上的汗正由热变冷,我仍然咬着牙前行,好在这条邳苍公路宽敞平坦,路上无人无车,四野沉寂,近处村庄的灯光渐次灭掉,远处偶尔传来的二三声犬吠也几不可听。这广阔天地任由我这23岁的年轻人前行。

北风更紧更冷直扑身上,雪花又大又密打着头脸,双眼难睁,步履维艰,我一边躬身吃力行走,一边思绪翩然;一忽儿想起初读普希金的《缪斯》时的痴迷,一忽儿想起吟诵《致诗人》时的浪漫,并立志此生读完普希金全集并做个诗人的决心。当然,也想着在县城为我抢书、等着我的天虹。

和天虹的相识纯属偶然。虽然是同在1964年9月26日乘同一列火车到邳县插队的知青,但她被分到别的公社,初时彼此并不认识。

1965年10月,县里召开知识青年大会,400多人吃住在县委党校。会议第一天晚上,同伴都去街上逛街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听着树叶“簌簌”的声音,看着树下斑驳的月光,忽的心血来潮,大声背起:“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友人天虹为王景陶“抢来”的《普希金文集》里,收录有著名的抒情诗《给凯恩》。

“哟,这儿还有一位诗人哪!”随声出现一位姑娘窈窕身姿,两根小辫不长,搭在胸前,圆圆的脸庞,朦胧的月光下,觉得她端正娴静,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愣了一下,有些恼怒地瞪着她:“讽刺人?”

她又前走两步,离我只有一米多远,清澈的双眼看着我:“说真的,这诗太美了,是你写的?”我连忙摆手:“我哪有这个水平,这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噢,那你能背完吗?背我听听。”我又接着一口气把全诗背完,她不住地说:“真好!真好!”

我看她也喜欢诗,认为是知己,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这是普希金给她女友凯恩的诗……”我猛然停住:“哎,你是哪公社的?叫什么?”她细眯起双眼,嘴角上扬:“我不是诗人,也不是凯恩。我只是觉得这诗好,觉得你和其他知青不一样。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算!”说完转身就走,我慌忙说:“别走、别走,我再讲。”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给她讲了普希金的爱情、流放、决斗,她似乎听迷了,站着一动不动,眼里似乎有清清澈澈的闪光。我忽然停顿下来,长叹一声,她赶紧问:“怎么了?”我说:“我太喜欢普希金了,可惜到现在也没有一本他的作品,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呆呆地站着,不再出声。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没想到两年前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么久,而且不知冒着多大的危险,为我抢来一本普希金的书。

我和天虹插队的地方相距约20里路,她到农场探望过我,我也到她插队的地方去看过她,不过我们联系最频繁的还是鸿雁传书,音讯不断。

1966年夏,我被邳县种子站借用帮助收购公粮。我在给她的信中说:“我住在种子站西墙一排房间,南数第三间窗。窗户外几米就是进县城的公路。”不久,我收到了她一封回信:“你知道吗?前几天夜里我们几个知青拉着一车木头去县城卖,进县城时天还没亮,经过种子站,我要他们等我一会儿,我自己悄悄来到你住屋窗前,你可能睡得正沉。四周那么静,我能听见你均匀呼吸声,我呆呆地站着,数着你的一呼一吸,一下,两下……我想敲窗户,惊醒你,手抬起几次又放下;我想喊醒你,嘴张开几次又闭上。我实在不忍心惊动你,但我又太想见到你!无奈之下,我只能调匀自己的呼吸,和你同一频率,你呼我也呼,你吸我也吸……我仿佛也到了梦中,见了你。但同伴催我快走的无情声音,让我回到现实,我最后看了一眼你宿舍的窗户,拿出钢笔写‘我来了’三个字,不知道你发现没有……”

我看着信又惊又喜,又悔又恨,自己为什么睡得这么沉,一点感觉也没有,赶快跑到外边,看到我住的宿舍窗户南边木框上,果然有三个娟秀的字“我来了”,我久久抚摸着,细细品味着这三个字里的缱倦与惆怅……

在今天只是一本普通的《普希金文集》,在那个时代却承载着王景陶的人生。

“扑通”!忽然我打了个趔趄,被什么绊倒了,身子前扑一米多远,回头看见路上几块土坯,被雪半埋住。我爬起来,发现自己被笼罩在巨大的雪网之中,四周的一切完全消失于混沌和微黄的云雾中,云雾中穿来穿去大块的雪片,天地溶成了一体。我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雪,睫毛上粘的不知是雪还是上了冻的雪水,我只能眯着眼凭直觉向前移动,夹衣早已湿透,冷汗与雪水混合在一起,冰冷湿滑布满全身。唯一推着我向前的动力是那本普希金作品和想见一面的天虹。思绪又随之张扬开来。

不久,天虹调到县机械厂,做了车工,当她把这一喜讯告诉我的时候,我高兴不已,接到她信当天就直奔县城,去看看当了工人的天虹是什么样子。到机械厂已是中午一点多,吃过午饭的工人们正在上班。天虹穿着一身蓝工作服到厂门口接我。把我领到她的宿舍,一叠声问:“路上累不累?饿不饿?”知道我还没吃饭,拿起自己的饭盒跑到食堂,端来一碗热稀饭、两个馒头、一盒南瓜炖肉,说:“食堂封火了,我求师傅重新开火,把饭菜都热热,快吃吧。”

三个月没闻肉味的我,把饭菜一扫而光。天虹笑我“饿狼吃法”,又问“饱没饱?还要不要?”我说:“太饱了,这肉香南瓜面,好吃。”她笑着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我慌了:“怎么了?怎么了?”她强笑:“没什么,看你这狼吞虎咽的,有点心疼。”她停了一下:“你等我一会。”拿着空饭盆跑出去,不一会,她端来满满一盆南瓜炖肉,说:“我把食堂剩的这些菜都买来了,你带回去热热吃吧。”我担心:“那你的菜票还够不够吃么?”“我吃的少,以后你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我管够饭菜!”

这句话,那盆南瓜炖肉,温暖至今。

那时正是深秋,但岁月难留,露华渐浓,日移月转,菊残梅开之时,已是岁暮冬寒了。似这般狂风暴雪之夜,独身前行,恐怖、疲惫、寒冷、风雪都在折磨着我。但前边有天虹和普希金等着我,他们犹如两盏明灯,指引着我,又似两条热流温暖着我,还像两股力量推动着我。于是我站住,喘气,缓缓劲,又向前移动。终于,前面出现零星灯光,虽昏黄如豆,却极具吸引力——噢,县城!终于到县城了!

邳县县城因傍京杭大运河而建,故俗称“运河”,当时极为简陋,零散的房屋,低矮破旧,道路狭窄不平,尤其是通往天虹所在的机械厂这三里多路在郊外,更年久失修。我刚踏上这条路,就滑了一跤,摔了个嘴啃雪,小路上泥、水、雪融汇成苍白的“润滑剂”,我跌跌撞撞,二步一滑,三步一倒。而此时朔风更历,寒雪愈紧。上防风雪入眼,下防腿脚打滑,侧身走几步,弯腰挪几步,稍停喘喘气,再走几步,待到机械厂门口,早已分辨不清自己是泥人还是雪人,冷汗,泥水,雪水在全身搅和成一个人形动物。

我不敢多喘气,瞟了一眼半开着的传达室,三四个人正围着电话机在吵闹,我腰一躬,小跑来到车工车间。天虹早已在车间门口踮脚引颈,东张西望在等着我,她急上前迎我,轻声说:“你终于来了,我急死了!”“哎呦!你的手这么凉!唉,你看你全身又是雪,又是泥,又是水,早知这样,就不让你来了”,“昨天我给你打完电话,过了一会儿,看天下雪了,我又赶紧给你打电话,不想叫你连夜冒雪来,打了两次也没打通。”“哎,该着你受罪!”“你也太老实了吧,就不能天晴白天来!”

不断的话语把她的体贴、关怀、牵挂、不安,期盼乃至自我抱怨,溶汇成一条温暖的江河水,滔滔不绝倾泻而来,不容我插话,而我也只是笑着看她,一任她围绕着我一边掸去我身上的泥水雪,一边嘟囔个不停。这时,车间对面不远的食堂还是灯火辉煌,一阵阵口号声不时传来。天虹悄声说:“还在开批判会!”

她端过一杯开水:“喝点热水暖和暖和。”我接过来一气干了,问她:“你这么文静老实的女孩,怎么能给我抢到‘普希金’?”。“昨天烧书的时候,我只瞅着有‘普希金’字样的书,后来找到一本,趁人不注意,从火堆旁抢过来,藏在身上带回来了。”天虹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在“破四旧”的现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藏了一本“修正主义大毒草”,是多么危险的事,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我看着她:“太危险了!太冒险了!”她笑笑:“这险值得冒。”说着,她从车床下边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用旧黄油布包裹的东西:“这就是那本书。”我接过来匆匆打开,“普希金文集!”我惊喜地叫出声。她左右看看:“快包好,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我仔细包好,贴肉掖在布腰带上。她看看外边,犹豫着说:“雪更大了,要不你别走了,明天再回去吧。”恰在这时,外边传来清脆的喊声:“天虹,快来!要排队了!”“快点!”我心中一凛:“我还是回去吧!”

她不再说话,走到换衣柜前,拿出一身崭新的蓝工作服:“这是上个月发的,我穿身上有点大了,你穿可能正好,穿着吧,回去路上少受点罪。”又拉着我的夹衣:“你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棉花,怎么过冬?”又摸摸我冷湿的头发:“从来不戴帽子。”说着把自己头上的工作帽给我戴上:“嗯,不大不小,正好!”

我穿上工作服,笑着:“冒充一会儿工人老大哥。”她嗔道:“还笑,还笑,受这么大罪,还笑!”我俏皮:“这不有你的‘普希金’!”

她来不及回答,那催她的声音又穿透风雪传来:“天虹!天虹!”,“哎,来了,来了!”天虹走到车间门口,一边回答,一边左右看看,万分不舍和无奈地说:“你路上千万小心,明天找机会给我打个电话。”

我一步迈进风雪中,回身招呼她:“你快开会去吧!”“走出十几步,我回头,看天虹还跟在我后边送我,我挥挥手,也不管天虹看见没看见,转身就走。

风雪徒步80多里收获的《普希金文集》收录有《致诗人》,承载着王景陶的人生目标。

我们农场在县城西北方向,返回时正顶着北风。我刚一上路,帽子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风刮掉了,风吹着帽子,不住翻滚向前,我只能在迷蒙中不断弯腰去捡,终于,在又摔一跤的时候,左手摸到了帽子。弹弹上面的泥和雪,戴好,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挣扎着拐上邳苍公路。

砸了半夜的大雪,遮盖住人间所有的颜色,天地万物白茫茫一片,北风时而如虎啸,阵阵袭来,让我毛骨悚然;时而拉着哨,打着旋在身边转圈,几乎使我魂飞魄散,雪更似阴冷的毒蛇,无孔不入。

天虹的工作服初时还起点作用,时间一长,也如同湿纸,冰冷的贴在身上。公路上早已分不清路、沟、渠,田野里看不清茅舍、麦苗、枯草,两旁树上枯枝在风的催动下,相互碰撞,不时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有的支撑不住雪的重量“哗啦”一声巨响,砸到地上。

我极度惊恐,也极度疲劳,也极度寒冷。尽管“普希金”在怀,这时也没有了热量。我只庆幸没给天虹带来麻烦。幸而已经快到官湖了,看到胜利的希望,我增添了力量,努力向前挪动。

忽然,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乘着北风,急速摇摆着向我飘来,到我前边不远,竟然变幻着形状,长的、圆的、扁的,最后竟然是人形;那头、那胳膊、那腿……我惊吓之中,忽然想起听人讲过:官湖南边,一条大河的南沿有一片乱坟岗,经常有鬼魂出没。这一想只觉得头“砰”的一声炸开,魂魄好像冲出脑壳,我木头人一样,僵硬地站着。迷迷糊糊地看着这粉红的“鬼魂”,围绕着我,忽远忽近、忽前忽后转了几圈,然后又飘飘荡荡向远处游去。

我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知道这是疲惫中出现的幻觉,赶快迈开步向前冲去。刚抬脚,头顶“嘎吱”一根粗大的树枝断裂,“扑通”!擦着我的右肩膀砸在地上,我吓傻了,愣了一下,猛然跑起来。不顾被冷汗浸透的身体,经北风一吹,那种夺命的寒冷,也忘了疲劳,跑一阵,走一阵,站一站,歇一歇,过官湖,向西北,由大路转小道。终于,终于在我几近虚脱的时候,望见那一片戴着巨大白帽的熟悉的泥墙茅舍了。

此时,已晨光熹微,尽管风雪仍然漫天,但太阳总会升起。风雪八十多里,往返近12小时的奔波,疲惫至极,几近冻僵的我心中狠狠地想:“普希金啊,普希金,看我怎么慢慢地久久地啃你!”

王景陶近照。

注:文中提到的邳县,现为江苏省邳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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