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将《小王子》带到中国的翻译家,走了
在中国,只要说到《小王子》,只要说到《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自然会说到刚刚去世的法语文学翻译家马振骋。虽然,在中国《小王子》的译本有好几种,但是马振骋是带着《小王子》进中国的第一人。
已经是很遥远了。1991年,当时的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小说选——《空军飞行员》,译者是马振骋。在入选的四篇小说中,压轴大戏便是《小王子》。从那时起,《小王子》渐渐有了中国读者,当然,远不像现在这么风靡。
马振骋也是第一个将《小王子》单本翻译出版的中国翻译家,那是2000年,而后多次再版重印,还有多家出版社出版的马译本。另一位上海籍翻译大家周克希翻译的《小王子》,同样好评如潮;他翻译的《追忆逝水的时光》,更是绝伦之作。两人可谓上海乃至全国法语文学翻译的双璧,不过周版的《小王子》出版是2001年。除了圣-埃克苏佩里,最为人惊叹的是《蒙田随笔》三卷本和《蒙田全集》四卷本的中译本。马振骋是第一位独立翻译《蒙田随笔》的中国翻译家。
马振骋在法语文学翻译领域,译著卓然。他的名字,与一系列熠熠生辉的法语文学巨匠紧密相连。圣-埃克苏佩里笔下《小王子》的纯真与哲理,纪德文字间的微妙与挣扎,经由马振骋之笔,在中文世界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而他倾注心血、成就斐然的《蒙田随笔》全集,是两位跨越时空的文化传递者之间的一次精神共鸣。凭借《蒙田随笔》的翻译,马振骋在2009年获得“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那一年,马振骋已经是75岁高龄。他的翻译生涯,差不多是从天命之年开始的。

中年时的马振骋
他已经活成了圣-埃克苏佩里
马振骋生于上海。1952年考入南京大学外语系,是南大第一届法语专业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但是法语并不具有广泛的社会功能。1957年大学毕业,马振骋曾任教于北京轻工业学院。70年代初,他被下放到华北平原的一个干校里。简单的行囊里有几本在当时很罕见的原版书,其中有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这位年长30多岁的法国人,陪伴马振骋度过了生命中最荒芜的那段岁月。
一直等到改革开放后的1978年,为了适应国际交流,马振骋调回到上海,在第二医科大学教法语,直至1994年60岁退休。
对1957年至1980年23年间的人生轨迹,马振骋以浅笑而一笔带过。作为他近40年的忘年交,我从未听他说起那段岁月的喜怒哀乐和起起伏伏。但是毫无疑问,回到上海,是马振骋的人生转折点,他的法语文学翻译生涯从此起步。
1981年,马振骋的第一部译作《人的大地》,由学林出版社出版。人间事,常常会有冥冥之中的约定和安排。干校劳动时《人的大地》是马振骋的“陪读”,而原作者圣-埃克苏佩里,马振骋更早已经认识。大概是在1952年,上海举办了一个纪念世界文化名人的展览。展厅墙上,圣-埃克苏佩里的肖像和雨果、莫里哀并列在一起。这是马振骋第一次与圣-埃克苏佩里的相遇。这大约就是为什么,后来马振骋情有独钟地翻译了圣-埃克苏佩里几乎所有作品,而且也是为几年后翻译《小王子》做好了铺垫。
还是在《小王子》翻译之前,马振骋的大学同班同学,在外国文学出版社做编辑,来向马振骋约稿了。编辑将西蒙娜·德·波伏娃的长篇小说《人总是要死的》交给了马振骋,马振骋喜悦接受,并在1985年翻译出版。此书是马振骋作为翻译家的奠基之作。远隔30年后,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出版《人总是要死的》,豆瓣评分是8.8高分。
《人总是要死的》的翻译出版成功,很自然地引向包含了《小王子》等四部小说在内的《空军飞行员》的翻译出版。此时,马振骋已经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导读专家了。他在这部小说集开头,写了一万三千字《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与生平》。没有人比他更通晓圣-埃克苏佩里,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圣-埃克苏佩里,没有人比他更热切地要将《小王子》带到中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马振骋已经活成了圣-埃克苏佩里,活成了小王子……忘年相交近40年,我有足够的记忆来佐证。

当年去马振骋先生家,获赠其译作《马背上的蒙田》
如果再有一支法兰西情调的鹅毛笔
今年11月17日晚上,突然得到马振骋去世的消息,很意外。虽然近年来马先生年事已高,身体羸弱,但是2023年之后,渐有复原。我们有个和马先生的忘年小群,常去马先生家里小聚。马先生思维活跃敏捷睿智有趣,他走路缓慢略有摇晃,但是不需要别人扶持,理由是,“我可以保持脆弱的平衡……”
还有次去他家,一起去饭店。下楼时他带了猫粮,小区里有流浪猫等着他,但是那天阴雨,流浪猫不待见。我们问马先生为什么喜欢流浪猫,马先生一笑:因为它浪漫……
以前我和马先生是以老马小马互称的。近些年因为常和小群体同去拜访,人家都是恭恭敬敬称马先生,我也就改成马先生了。
我称马先生老马时,那个老马,比我现在还年轻得多,还没有退休,是二医大的法语老师。

笔者向马先生请教(2019年)
1988年,我是上海作家协会《文学角》杂志编辑。某天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称赞了一番我们的杂志,也直言了不满:很好的一本杂志,你们寄来时总是一折二,塞在信封里,读起来非常不舒服;以后你们不要寄了,我家离作家协会不远,我自己来拿。几天后,这位读者来了,就是老马。我们就此成了忘年之交。
后来老马又成了《海上文坛》“时代阅览室”栏目的最重要作者。那时,老马刚从法国进修一年回来,心中是法国文化的浸染,手里有法文杂志,是当仁不让的首席作者。
老马是在文稿纸上写作,草稿一遍,誊写又是一遍,现在想来落后得像“原始社会”一样。誊写稿难免还是会有错,老马也会,但是老马上万字的文稿从不涂改删削,偶有写错,必定是剪了一小格文稿纸贴上去,比小学生的作文本还认真。看到老马对自己稿子的苛求,就理解他对杂志折损的不满了。看老马的稿子,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很被尊重。

有写字板的书桌
因为单位离老马家不远,也常去他家里组稿,喝咖啡,聊天。看到了他的书桌,不是红木之类的派头和身价,唯一独特显眼的,是书桌上还有一块写字板,约莫三十度的斜面。我坐在书桌边,试一试写字板的感觉,不需要伏案,想象力似乎就增加了,写起字来别有一种享受和惬意,而不是爬格子的苦劳。老马所有的文章都在这张书桌上完成。桌上笔筒有笔有剪刀,剪刀是用来剪一小格一小格文稿纸,再粘上去的。我对老马说,如果再有一支法兰西情调的鹅毛笔,它会与你更加贴切,时光也就会倒流一百年。
前几年我看到马先生捐赠的《蒙田随笔》翻译手稿,也略有小小涂改。我问马先生为什么不像往昔剪一小格一小格文稿纸粘上去……马先生说,2000多页翻译稿,整整7年,我翻得头皮都麻了,年纪又大了,顾不上了。

马振骋先生2025年2月8日于家中
“我是真的喜欢蒙田”
我无法想象《蒙田随笔》这样的巨著是如何翻译的。译林出版社1993年曾经出版过7人合译的《蒙田随笔》,马先生是译者之一。但是每个译者的思维方式不同,法语翻译的表达不同,马先生对多人合译的效果不甚满意。
200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决定翻译出版《蒙田随笔》,请来马振骋。马先生提出单独翻译,才能保证全书风格的统一。于是,一项“浩瀚”的工程,在老马的写字板上开始了。7年的翻译过程,于老马,已经是从古稀向耄耋迈步了。
我看到网易记者有一段采访,蛮是真切的:翻译《蒙田全集》时,马振骋是“一边翻一边恨得要死”。当时,对照翻译的原文用的是法国伽利玛出版社1962年的版本:四百年前的古典笔法,不分段落,“看得人头皮发麻”。文字中掺杂着古法语,有点类似清末的白话文,有时要猜着意思译,翻起来“每一句话都让人头疼”。
马先生说,“我对自己的译文还是满意的。这样一部书,在今后5年、10年也不会再有人去重译了,毕竟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真的喜欢蒙田。”
空闲时,我也在看《蒙田全集》。几十年来阅读能力不算低,但是对这本书,我必须默读,还要“划重点”,根本做不到一目十行;不仅在于它精深,也在于它有趣,忍不住要回味。阅读尚且慢慢,翻译岂止是漫漫。上百万的字,一个一个地写在文稿纸上,可以堆得很高很高。
“2014年,马振骋将一皮箱手稿捐赠给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其中包括他翻译的《要塞》、三卷本《蒙田随笔全集》、米兰·昆德拉《庆祝无意义》,还有自己创作的散文集《镜子中的洛克克》《我眼里残缺的法兰西》等作品的手稿。稿纸上常常有4种颜色的笔迹——正文用黑色笔,修改用红色笔,引文和脚注号码专门用橘色荧光笔标示,与编辑沟通的旁白则用铅笔;但就是这样经过层层批改的手写稿,不见凌乱,井然有序。”
以上这段文字的报道者,是《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副主任吴南瑶,她和我同在马先生的忘年群里,采写过多篇马先生的文章。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手稿部副主任刘明辉,像是连续剧一样,与吴南瑶不约而同地写下去:
“10年前秋天的下午,上海图书馆贵宾室内其乐融融,手稿馆周德明馆长把捐赠证书放到马老手中,郑重承诺:上海图书馆一定服务好捐赠者,妥善利用好珍贵的手稿,为学界研究提供帮助。其实马老在前一年已经开始捐赠译稿,面对我们的邀请,他总是客气地说,不用费心办仪式,重要的是交给你们保存,其他都不要紧。”

在马振骋家客厅“扇舞”(摄于2019年7月18日)
在马先生打造的“星空”下
吴南瑶曾经记录了我们群友到马先生家里做客:不多的几次相聚里,我们坐在老马老师家充满法式情调的客厅,享用着师母宋老师准备的“高仿法国大餐”,谈天说地。我们这圈朋友里有作家、编辑、画家、金融业资深人士、医生,虽然职业不同,在老马老师打造的一片“星空”下,我们分享着好恶,对世事的看法,享受着无功利友谊带给人的愉悦,体味着翻译家的“名言”:人人都可以很美丽。
上海社科院文学所长袁筱一如此回忆:“马先生和宋老师的家,是上海有名的文化客厅。客厅里总能看见很好的风景,宋老师会拿出她陪嫁的瓷器请我们喝咖啡和茶。他们对我们这些晚辈一直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去。”

马先生和夫人宋老师年轻时
最美丽的当属和马先生相伴终身的师母宋老师。宋老师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牌,还烧一手好菜,最重要的是,在宋老师的辅助下,马先生的翻译工作和日常生活更加从容。尤其是近十几年,马先生体力渐弱,听力严重衰退,与出版社的接洽都是宋老师负责。虽然年长马先生一岁,但是宋老师耳聪目明行动敏捷。从她和马先生年轻时的照片可以看出各自家庭的文化和经济背景。
少时马振骋家境优渥,父亲虽然是商人,却喜好传统书画,善花鸟。马振骋兄弟里排行第三,个性外向,喜欢听古典乐,在大同中学读书时,接触到法国文学,沉醉其中,立志要学法语。
我离马先生家大概一两公里路,加之和马先生的几十年忘年之交,群友没空时,我会代群友去看望。有一次去,马先生戴了副墨镜,他说怕光,倒是很酷。有一次去,马先生看我身材和他相差不多,他说,他有法国穿回来的西装,他不会再穿了,问我是否介意。我当即穿上还合了影。今年春节去看他,倒是觉得马先生身体状况很不错,还略略胖了点。哪知道马先生离去的消息,像强冷空气突然袭来。春节时我为马先生拍的照片,很可能是他生前最后一张照片了。
在马先生去世第二天下午,我又去马先生家。师母来开门,窗外是冬日阳光,马先生已经不在家里了。宋老师告诉我,马先生走得很安详,这也正是马先生一直期待的。而且几天前儿子恰好从美国回到上海。就在马先生去世那天,全家人还一起其乐融融地晚餐……
马先生生前表示要捐献遗体,并且办理了捐献遗体手续,还表示去世后不举办任何仪式。家属遵照马先生的遗嘱一一执行了。
我见厅里倚墙的柜上,有一张马先生的镜框照片。宋老师说,这张照片是马先生最喜欢的,尤其是穿着的那件衣服。镜框照片是朋友特地做好刚刚送来,还来不及卸除包装。我就隔着镜框照片的包装纸,默默向马先生致注目礼,犹如见到了马先生,听着他带些宁波口音的俏皮话,慢悠悠的。
在和宋老师说话时,电话铃响了,宋老师接电话,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来慰问了。宋老师是用普通话对话的,她的普通话很流利,很北方。
91岁,马先生是圆满地离开,只是我们舍不得这位思维活跃睿智有趣的长者突然离我们而去。
马振骋近年译著不完整出版记录(本文已经介绍之译著不再列出)
《要塞》(圣-埃克苏佩里),海南出版社200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豆瓣评分8.6
《空军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豆瓣评分7.8
《人的大地》(圣-埃克苏佩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豆瓣评分9.1
《庆祝无意义》(米兰·昆德拉),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豆瓣评分7.1
《蒙田全集》(米歇尔·德·蒙田),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豆瓣评分8.7
《夜航》(圣-埃克苏佩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豆瓣评分8.1
《窄门》(纪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年,豆瓣评分8.1
《违背道德的人》(纪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年,豆瓣评分8.2
《田园交响曲》(纪德,以上三部为纪德三部曲),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年,豆瓣评分8.4
《马背上的蒙田》(让·拉库蒂尔),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豆瓣评分7.6

文并供图 | 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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