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6《收获》| 短篇:八米房(南飞雁)
2025-6《收获》刊载南飞雁短篇《八米房》

短篇选读
八米房
南飞雁
按老蔺的说法,他跟台湾扯上关系,是在夏天,至于哪一年,倒记不清了。那年发生的事不少,具体到老蔺身上,大事只有两件:拖拉机手加班饭缩水严重,不再供应鸡蛋;场部电话打给分场,说接到通知,要严格落实“控制使用”,尤其是技术工。前一条只是没了鸡蛋吃,后一条就很要命,可能连拖拉机都没法开。老蔺说这两条其实也不重要,他被人盯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端端上着学,有人盯着举报,不让上了,只能回家种地。文伯让我学开拖拉机,技术工种,工分高,又有人盯着举报,落了个控制使用——不就是我出身复杂么?不就是见不得我好么?”
说这话的时候,老蔺已经老了,口气却还忿忿:“大不了再去种地,可万一还是有人盯着,地也不让种了,让进学习班,那就真的要命了。”
老蔺的“要命”张口就来,小蔺也就听听而已。在老蔺眼里,吃不到鸡蛋“要命”,开不上拖拉机也“要命”,进学习班更是“要命”。学习班的故事,小蔺和蔺母差不多都能背诵了。老蔺的故事四季分明,学习班要在冬天讲,八米房的故事则专属于夏天,焦麦炸豆的时节。那天前半夜,他和周叔吃加班饭,一桶面穗汤一筐烙油馍,因为没了鸡蛋,两个拖拉机手都很愤慨。老蔺当时比小蔺还小,情绪容易被感染,周叔骂娘,他就跟着骂,周叔发愁,他也跟着发愁。周叔骂娘是因为没鸡蛋,发愁却是为了他。
“孩子乖啊!”周叔忧心忡忡,“开会咱不怕,你文伯能罩住你,就怕有学习班啊!”
有文伯在,开会总能过关。老蔺学名“劳动”小名“五一”,刚开始,通知点名要带“蔺劳动”去场部,上台接受教育。九分场管事的叫蔺开文(也就是“文伯”),一口咬定九分场姓蔺的一抓一大把,有蔺建国,蔺党生,蔺学习,蔺伟荣,有蔺这个蔺那个,还真是没人叫什么“蔺劳动”。他跟来人打马虎眼,旁边早有人撒腿如飞找到老蔺,让他赶紧躲起来。等文伯总算搞清楚“蔺劳动”就是“五一”,不慌不忙说:“这阵子缺煤,八米房都空了,就让五一那孩子乖去平顶山拉煤去了。”
来人当然不肯相信,争辩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文伯仍是不慌不忙:“巧的事多了,无巧不成书,你来九分场送通知要人,事前没打招呼吧?我家刚变好了一坛变蛋,你说巧不巧?咱晌饭就吃变蛋。”
那些年时不时要割尾巴,场部管得严,除了粮食没什么副食,变蛋算荤腥,是稀罕物,要能再洒点酱油醋姜末,那就更是好菜了。来人一听有变蛋,心里还想再盘问,话到嘴边全成了口水,咽都咽不及,哪里还问得出口?再有会议通知下来,老蔺无一例外,都在去拉煤的路上。开会肯定不止一次,这次能躲过去,下次就未必,就算下次再躲过去,也不会次次都能躲,何况每次都是去拉煤,每次都上姜末变蛋。有一回场部换了人来,这人偏偏闻不惯变蛋的石灰锯末味道,实在憋不住了,批评说:“找的就是蔺劳动,他回回都不在,到底干啥去了?真是拉煤去了?就不能派别人么?”
文伯早有准备,一听就火了,桌子拍得山响:“一架子车煤一千多斤,来回二百多华里,全靠俩脚地逩,吃没吃喝没喝,天黑钻麦秸垛,不让五一去让谁去?让他一个出身复杂的壮小伙在家歇,让老贫农去吃苦?运动好几年了,你们就这阶级感情?”
老蔺一讲到拉煤,小蔺就忍不住笑了,旁边的蔺母也笑。蔺母叫红枝,当年家里没啥人了,来九分场投靠舅舅蔺开文。老蔺上过一年多初中,能读书看报,会写两笔错别字不多的情书。情书当然是写给红枝的,被文伯发现了,不由得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家外甥女能有个归宿,忧的是这归宿出身复杂。不过听老蔺的意思,小蔺姥爷家也简单不到哪里,就跟小蔺儿子看的动画片里“熊大熊二”一样,大差不差,大胖不嫌二胖,大懒不嫌小懒,谁也没法嫌弃谁。
文伯让老蔺去平顶山拉煤,有两个原因,一是平顶山的确有煤矿,二是让老蔺和红枝结伴——老蔺总是会特意强调,同行的一般有三辆架子车,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老蔺这么强调,也有两个原因,一是事实的确如此,二是他起初有意不强调事实,只说有他和红枝,让小蔺误以为拉煤等同于私奔或蜜月。红枝在一旁听得火起,揪住老蔺耳朵好一顿数落。不过事后老蔺悄悄对小蔺讲,他和红枝在拉煤队伍里总是落在后边,跟前面的人保持一华里距离,说些话做些事,都方便。
“你懂的。”老蔺朝小蔺挤眉弄眼,不过也有遗憾,“你妈跟得太紧,看着又可,要命啊!姑娘们心里再痒痒,也都只能远远干瞧着。”在河南方言里,“”不仅有口舌尖锐有力的意思,也有面目冷酷凌人的意思。老蔺这样评价小蔺他妈,小蔺感同身受,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
从九分场到平煤四矿,要过颍河老桥。夏天颍河水大,桥面又窄,两侧单边放行,有时候水漫过桥面,就得守在桥头,等水落下。那次老蔺又去拉煤,慢吞吞走在最后,去程是空车,车上只有红枝。老蔺坐稳了车把,盘起二郎腿,一脚蹬地,像是长篙撑舟,架子车就上下摇动着前行。老蔺和红枝一前一后,仿佛跷跷板的两头,晃得两人心旷神怡。等快到颍河老桥,前边两辆都过去了,两人如愿落在桥这边。红枝带了干粮,还有一包藏得结结实实的茶叶蛋。红枝养鸡是把好手,五十多只鸡给她调教得服服帖帖,每天下蛋都争先恐后,下过蛋的母鸡们咯咯直笑,喧闹得像是农闲时打靶会操。据守桥老汉说,看样子最少得等三个钟头,如果到天黑还没退水,就要封桥等天亮。老汉说得斩钉截铁,老蔺听得心花怒放,巴不得明天也退不了水。红枝远远听见,也是难掩一脸的喜色。等待过桥的人不少,各自都找地方歇着,老蔺寻了处林子,停下车,对红枝说:“真要等到天黑,就得在车上猫一宿,要命啊。”顿了顿,又说,“好在是夏天,晚上也冻不死人。”红枝就笑,也不答话,只是掏出茶叶蛋,剥了给他。
等了一个钟头,桥面还看不见。夏天的桥热得够呛,日头都朝西跑了,桥还非要缩在水里贪凉快。小林子中婆婆娑娑,蝉鸣无处不在,声声句句都叫在老蔺心尖。他上身精赤,坐卧不安,绕着架子车兜圈,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红枝仰躺在车上,拿了块手巾遮住口脸,像在打盹,也像醒着,那手巾微微起伏,时时鼓起一角,像朝他招着手儿。天黑之后,过不了桥的人会在桥边露宿,附近老蔺都侦察过了,再没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周叔就是这时候到的,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场部民兵。民兵下了拖拉机,没费什么劲就拿住老蔺,要带他回分场开会。老蔺立时傻了眼,周叔也傻了眼。来的路上,周叔听说颍河涨水,老桥封了,就一直跟两个民兵絮叨,说按脚程孩子乖早就过了桥,追也是白追,过两天也就从平顶山回来了,不如先回分场等着,又说晚饭不光有变蛋,还杀了只呱呱叫的小公鸡。民兵被说得心动,默认如果在桥头寻不到人就算拉倒。可巧不巧,老蔺不但没过桥,还精心选了小树林要留下露宿,好像生怕漏网,心有灵犀只等着人来捉。
“孩子乖!”周叔气得跳脚,“捉只小公鸡还得追几步呢,还得被叨两口呢!你就搁这儿伸了脖子等人剁么?”
老蔺臊眉耷眼,脚指头抠进地里。
“叔,”红枝倒显得冷静,“我舅咋说的?”
“这回是地区来人,要就地开会,你舅他能咋说?小公鸡估摸炖上了,八米房正布置会场呢!”周叔说,“现在往回走,能赶上吃鸡,也能赶上开会。”
老蔺说当时他已经蒙了,是吓得,周叔也蒙了,是气得。唯一冷静的是红枝。
红枝冲着老蔺,说:“我跟你回去,开会,吃小公鸡。”又转向周叔,说,“叔,这车子你给拉回去吧。”
周叔觉得哪里不对劲,纳闷说:“那谁开拖拉机?”
“五一。”红枝斩钉截铁地说,“他开。”
从颍河老桥到九分场,差不多五十华里,拖拉机要一个来小时。老蔺开着拖拉机回九分场开会,一路上脑子空白,手脚动作全靠肌肉记忆。车斗里坐着红枝,还有两个略显尴尬的民兵。民兵本来不尴尬,但红枝一路在哭,哭得伤心而克制,一边哭,一边给两个民兵剥鸡蛋。小蔺买车那年,老蔺一时兴起,非要去一趟颍河老桥,去也就去了,还非要开一把小蔺的车。老蔺是车的股东,份额还不小,小蔺没法拒绝。老蔺靠肌肉记忆一脚下去,把油门踩到油箱里,车嗷了一声就熄火了,车里的人也都嗷嗷叫。吵过一架换了司机,老蔺小蔺赌气谁都不理谁,又开出去一段路,车里依旧很安静,所以红枝由弱到强的哭声就分外清晰。红枝哭得伤心而克制,一边哭,一边给老蔺小蔺剥鸡蛋。小蔺很尴尬,觉得这不是她的风范,只有老蔺知道缘故,不觉间也是老泪成行。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5-6《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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