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花石记 | 徐建融
赵孟頫《洞庭东山图》
端午前数日,钱仲联先生的弟子苏州徐云鹤兄邀游西山采摘枇杷,因事无法分身;端午刚过,又邀约采摘杨梅,于是欣然前往。
尽管我到过苏州不下十几次,但一次也没有去过东、西山;尽管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东、西山,但自以为对两山名物能如数家珍。缘起盖在赵孟頫的《洞庭东山图》和王蒙的《具区林屋图》等古代书画的名作,这里专论赵图。虽然,画面上赵本人和乾隆的题诗,都借用了楚辞的意境,但这个“洞庭”却并非“云梦泽”而是“震泽”,包括苏轼的名帖《洞庭春色赋》亦然。其间“名实”的异同本文不作解析,只说它的画风精工而且清丽,不仅在传世的元画中独秀一枝,就是在公认的赵氏多种画风的“标准器”中也无有例证。所以,有些专家一度认为它并非赵氏所画,而是一件“赵题的佚名画”。谢稚柳先生则认为,赵氏的画风不拘一格,对其作品的鉴定不宜拘于几件“标准器”作“按图索骥”,而应以“标准水平”作“九方相马”。此图作为赵氏的真迹,遂如南山之铁。至于赵、王都是湖州人,为什么会钟情于东、西山风景?则是因为当时的两山归属湖州府而不是苏州府的缘故。包括同为赵孟頫所画的《吴兴清远图》卷,所画其实也是太湖的东、西两山。还有就是米芾的《研山铭》,所铭的研山同样是一块太湖石。只是关于此帖的真伪,以“震霆”的“震”字之一撇细若游丝,徐邦达先生认为“千钧一发”,所以非米氏的功力莫办;而杨新兄则认为“纤弱无力”,所以绝不可能出于米氏手笔——不免令人无所适从了。
米芾《研山铭》
当天下午,梅雨滂沱中,高申杰兄驾车出发,傍晚进入苏州市中心时已经潇潇雨歇。与云鹤兄和他的弟子们晚宴后,我们便驱车直驶西山的湖光山舍,朋友们则翌日前来会合。
从市中心到西山,行程约一个多小时,大半是在不夜的灯火中行驶;后半小时便进入到沉沉的夜幕之中,只有车灯照亮着前头百来米的路面。西山悬于太湖之中,千百年间必须赖舟楫以济,如今却大道如天,不妨无渡方驾了。两侧的车窗之外,溟溟漠漠,一无所见,定是太湖巨浸的不见涯涘吧?很快便到了山舍,虽有二三灯火明灭,也只照得门前的枇杷树影而已。
第二天清晨,起床出门,豁然开朗。山舍应在山中,但眼前一望平野,山影遥不可及;山野应在湖中,但湖光更在山影外。较之于《洞庭东山图》,梅雨初霁,灏气弥空,湖山佳胜,诚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目光由远及近,只见门前的池塘中,荷叶田田,荷花盛放,比上海足足早了半个月!而红花绿叶之间,一片黑黝黝的卧石“宛在水中坻”(《诗·蒹葭》),直觉告诉我决非凡物,赶快走过去,竟是“花石纲遗址”!
我虽很早就知道灵璧、常山、太湖等地都有北宋末年采集“花石纲”的遗址,而尤以太湖所采者最为当时、后世所重,却不知太湖的“花石纲遗址”竟然就在眼前!而且,还是文献有记载、现实有保存的几块名石的出处所在。
门前的这一处是“小谢姑山”遗址,屋后千米之外则是“大谢姑山”遗址。
大谢姑遗址
所谓“大谢姑”,文献上说它高16米,重百余吨。当年朱勔劳民伤财,把它运到了汴梁,置诸艮岳万岁山上,徽宗皇帝赐名“昭功敷庆神运石”,封“盘固侯”。不料一年之后,金兵便攻入汴梁,徽宗国破身辱,艮岳的花石悉数遭劫。这位“盘固侯”从此也不知所踪,当是粉身碎骨了吧?千百年来,古汴河中时有艮岳碎石出土,可见那一场浩劫之甚。元郝经有诗:
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
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1982年秋,我曾访古开封,登艮岳遗址,诵郝经此诗,“民不堪命,王不获没”,不禁“东京梦华”之叹。人之聪敏智慧,竟有蠢极至此者,百思不得其解。
小谢姑遗址
“小谢姑”则高6米,尚未运抵汴京而北宋已亡,一度沦落湖滨。直到明弘治年间为当地刚致仕的陈霁发现,遂移置家中厅前;嘉靖间为湖州董份购得,移诸吴兴,不久又嫁女徐泰时,作为嫁妆重归苏州徐氏宅园。历经袁宏道、张岱、徐树丕等的题咏,称其“层灵叠秀,挺拔云际”,所以更名“瑞云峰”。入清,为迎接乾隆南巡,又被迁移至苏州织造署行宫,即今苏州市第十中学内。石峰造型清秀,曲折如风起云涌,瘦透漏皱,涡洞相接,孔窍褶叠,玲珑有致。我是多次参观过实物的。
瑞云峰
吴湖帆《瑞云峰》
赵佶《祥龙石图》
大小谢姑山的遗址,两山几乎被全部夷为平地,唯存采凿的痕迹累累。以当时的条件,石工们的辛苦之惨不忍睹,应绝不下于船工的搬运!但小谢姑山的遗址上,一一标明这里是瑞云峰的出处,那里是冠云峰、玉玲珑、绉云峰的出处,我却以为不一定完全准确。除瑞云峰本名“小谢姑”所以肯定出于此,其他三峰则未必;尤其是现存杭州的绉云峰,今天更多的意见是出自广东英德的英石峰。至于苏州留园的冠云峰、上海豫园的玉玲珑,虽都为太湖石,但也有可能出于“小谢姑”之外的其他太湖花石纲遗址。倒是靠近标识的一处小谢姑,满是鱼鳞状弹子窝的坑坑洼洼,极有可能是“祥龙石”的出处。这座祥龙石峰虽然早已湮灭于靖康之乱,却因宋徽宗的《祥龙石图》卷而留影下了它的精神风骨。无奈徽宗当朝的20余年间,祥龙瑞鹤,纷至沓来,俨然史无前例的盛世气象,结果竟是“无情风雨”“易得凋零”的“知他故宫何处”!《孔子家语》认为祥瑞“诡福反为祸者”是矣!以“艺术”的名义不自觉地破坏自然生态,近日始祖鸟的“升龙”之于北宋花石纲的“祥龙”,是一脉相承而变本加厉!
过了9点30分,云鹤兄和他的弟子们陆陆续续地都驱车赶到了。我感激并责怪他为什么不预先告知我们的安置处即为花石纲的遗址,他说是故意瞒着你,让你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上山采杨梅
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驱车直奔一个预约的山村中采摘杨梅。而兴趣之所在,犹在赏石——要知道,这漫山的杨梅还有枇杷、板栗、李子等等,所赖以生长的沃土,无不是附着在太湖石的水晶云骨上的!作为土壤,这是多大的福分!作为果木,这又是多大的福分!作为我们,这更是多大的福分!
午餐之后,一行20余人又奔预定的“天下第九洞天”林屋洞而去。
林屋洞入口
林屋山是西山群峰中的一峰而幽清特胜,山上多植梅树,是江南早春赏梅的重要景点之一,但我的情之所钟却不在其梅而在其溶洞。由“雨洞”拾级而下进入洞内,昏暗中但觉眼前情景,与我所曾游历过的“瑶琳仙境”等钟乳石溶洞判然不同,它是幽秘的而不是奇诡的。洞深潜入湖底,石林密布,顶平如屋,略无空旷。所有的奇石,全是地下水百千万年冲刷侵蚀而成的太湖石,而不是滴水凝成的钟乳石;一年四季,洞顶都有滴水如雨,洞中湿气弥漫。大小洞穴,曲折回环相通,大洞高二三米,广如厦,众石如聚会听讲;小者不足2米,须俯首侧身而过。其布局仿佛缩小的云南石林,由蓝天白云的地表移到了不见天日的山下湖底。石林的块垒各异,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玲珑的、瑰伟的、隽秀的、浑朴的……奇形异态,应接不暇。忽然想到如有好事者像宋徽宗一样,把它们采伐出洞,置诸庭院、案头,一定也是赏石的绝品!但却不免导致林屋的命运,将与谢姑一样被夷为平地;而所采出的奇石,又将与艮岳那样沦于玉石俱焚的灰飞烟灭。
林间有隙,隙间有石沟、石池,上承滴水,积成潺湲,隐约有声。羊肠般的小径弯弯曲曲,随地起伏而高下。循径出阳谷洞,即跳出尘世之外的“洞天”而回归“青是山绿是水”的“花花世界”。林屋山高不过60米,此时登顶更不足30米。满山的石骨,同样还是幸而未遭采劫的太湖石。登观景台上远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村舍、农田、太湖、长天……浮空积翠,尽收眼底,于林屋洞山的无恙,不由愈发感慨系之。
王蒙《具区林屋图》
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认为,学之于道,在孔子,“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在子云(扬雄)、仲淹(王通),“愈力愈勤而愈不至”。原因何在呢?用孟子的话说,孔子盖求道于“迩”、求事于“易”而“行其所无事”。而扬雄、王通则求道于“远”、求事于“难”而行其所生事。其实,何止学之于道,天下一切事包括花石之道,无不“道在迩”“事在易”。只是“人之为道”好“远人”,所以“道”“非道”矣。
噫!行其无事,既经我眼,即为我有,则可以得优哉游哉的无穷之乐趣。惹是生非,逞强争能,据为己物,则无穷之贪欲,不免心劳日拙、暴殄天物的无穷之苦厄。仍用欧公的话:“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之也哉。”(《菱溪石记》)
当然,天下之大,人生有涯。则即使不经我眼,实在也是无所谓的。是亦欧公“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六一居士传》)之达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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