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洒落童年的光｜名家阅读

来源：淘生活问答时间：2025-05-10 06:52

作者：安宁

来源：作家文摘

我迷恋《呼兰河传》，读很多遍也不觉得厌倦。仿佛作家萧红还在那座到处都是蝴蝶自由飞舞的后花园里，没有长大，没有坎坷，没有不甘，永远都是自然的孩子，犹如一枚野生的浆果，转瞬即逝的飞虫，小巧脆爽的黄瓜，在深蓝的天空下，热烈地呼吸，动人地舒展。

1934年夏，萧红在青岛樱花公园

这是萧红生命中最明亮的光，这光温暖了她短暂又动荡的一生。她活在这段天真无邪的童年里，不想走出，也从未走出。就像我自己，花费十年，为泰山脚下小小的村庄，完成“乡村四部曲”，又离乡千里，多年未归，故乡对我的影响，却始终无法消除。

萧红的一生，犹如扑火的飞蛾，因了一点光亮，就拼尽全力。尽管理想虚无缥缈，人生颠沛流离，但她从未失去过希望。这希望来自于《呼兰河传》中，生机勃勃的后园。在这小小的后园里，一切都是活泼的，健康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阳光安静洒落下来，将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豆角，秀气的韭菜，轻盈的蝴蝶，忙碌的蚂蚁，一一照亮。这时的后园，是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天真的孩子，留在花园里，看黄瓜爬上架子，看倭瓜结出果实，看鸟儿冲上云朵，看太阳落下墙头。恰恰是这样纯真儿童的注视，让橘黄的爱与暖加倍，也让卑微的生和残酷的死，愈发地刺痛人心。

我因此想起自己的童年，和我所写下的鸡零狗碎的日常。这个小小的村庄，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微不足道，就连地图上都不曾出现过它的名字。它比呼兰河还要小，它也不曾走出过重要的人物。它像一株山野里的树木，悄无声息地坐落在大地上，而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人们，他们努力地活着，像丛生的野草，以强大的生命的力，忍受着风雨，向着更广阔的天空伸展。如我一样的年轻人，通过读书离开了村庄，在天涯海角洒下种子。

萧红对自己故乡的爱与恨，全都写在了《呼兰河传》之中。她爱的纯真而又热烈，像可以抚慰所有生命悲欢的后园。她也恨得直接大胆，将那些倚靠别人的痛苦度日的人们的自私和麻木呈现给读者。她记下这些与她的血肉交融的人与事，记下墙角破烂水缸下的虫子，记下黄昏燃烧了整个天空的火烧云，记下坭坑里摔得四仰八叉的牛马，记下吃瘟猪肉的无知的人们，记下后园的春夏秋冬，记下每一缕吹过人间的风，和被风带走的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的女人，记下一个孩子眼里复杂的人间。

萧红与生母姜玉兰合影

即便对那些咀嚼着别人的痛苦而心生欢喜的看客，萧红的批判中也饱含着深沉的悲悯。她是奔跑在山野中的烂漫的孩子，她也是站在呼兰河的上空，审视人间悲欢的天使。她无力拯救这些深陷泥坑的人们，却希望他们在苦难中，拥有一座瓜果飘香的后园。

弥留之际的萧红，执意要回到故乡，这个她曾经奋力逃走的小城，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她达成和解，彼此接纳。这孕育了她生命的呼兰河，缠绕了她的一生。生命从这里，向她开启了坎坷的大门：落难、贫穷、饥饿、多病、战乱、情变、失子……乱世中一个人可能遭遇的一切，萧红都一一历经。生命也从这里，将可以抵御这些艰辛的力量，经由温情的祖父，注入她的身体。

一个人可以从故乡逃走，却永远摆脱不掉它。就像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想起已经多年没有回过的故乡，心中依然生出隐隐的疼痛。这源自童年的痛，除了用永不停息的写作抚慰，谁又能真正懂得它呢？它“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作者简介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