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专访: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原标题:班宇专访: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作为 2023 年评分最高的华语剧集,《漫长的季节》在每位观众的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一笔。剧中人物在上世纪 90 年代被命运反复嘲弄的境况,以及被迫经历的巨浪,引起了对于东北文学的又一次关注热潮。我们与剧中描述的危机共感,因为巨大的转型与失落,也存在于我们的时代之中。
《漫长的季节》由作家班宇担任文学策划,他在长期以来的写作中,始终关心“不易察觉的时间感如何在一个人生命历程上留下痕迹”,他也将这份细腻的时间感,放入了对于作品的影视改编中。
今天单读分享杂志 VERSE 对班宇的专访。从摇滚青年到知名乐评人、豆瓣小说博主,再到写作风格被联想为“肮脏现实主义”的作家,以及将自身的文学作品转译为影视语言呈现的文学策划,东北文学作为班宇小说创作的一角,指向的仍然是断裂的时代和微小的人,而整个季节,终会将它们结成琥珀,“安静地承载着人们身上过去、现在与未来流淌的痕迹”。
班宇专访: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专访:VERSE
撰文:梁雯晶
1986 年、下岗潮、崔健与摇滚乐
班宇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父母都在沈阳变压器厂工作,从小就住在沈阳铁西区的工人村。
小时候的班宇,特别喜爱摇滚乐。他说,“我 12 岁就开始听摇滚乐,是个热情的摇滚乐迷”。
班宇出生于 1986 年,正逢中国经济文化两大剧变:沈阳市防爆器械厂宣布破产,鸣响了中国国营企业破产的第一枪,开启接下来十多年三千万工人“下岗”的先声,班宇的父母、周边亲戚也在这波浪潮中纷纷下岗;同一时间,摇滚歌手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首唱对于中国摇滚有重要意义的歌曲《一无所有》,黑豹、唐朝乐队在隔年及后年相继成立,开启中国摇滚乐时代。
社会结构的转变、新流行文化的崛起,少年班宇成长在如此大起大落的狂飙年代中。
班宇
班宇在求学时期接触了刚进入中国的西方音乐,以及 90 年代的中国摇滚盛世。或许是成长过程中受到大时代变动的浸染,呐喊着愤怒与不公的摇滚乐,成为了他的心灵出口,“音乐可能是最直接地把我引领到某种难以描摹情绪之中的媒介”。
班宇形容,他对于摇滚乐的喜爱,到了痴迷及废寝忘食的地步。“也曾想过组个乐队弹吉他,但后来发现毫无天赋”,他笑说。
发现自己更加擅长写作的班宇,在 2007 年大学即将毕业之际,开始书写对音乐的看法。他写地下乐队、民谣歌手、厂牌,也写音乐节现场,文字明快犀利、幽默毒舌,广泛地发表在各大音乐杂志专栏中,稿约不断,成为知名乐评人。
如此写了十年之后,他却开始自我怀疑,“我好像总是借着别人的作品说话,这种感觉像是隔了一层”。
当时,正逢数位化浪潮来袭,纸本音乐媒体纷纷收摊,班宇稿约量减少,他也试过改写别的评论,例如小说、体育,但借用别人作品述说的隔阂感始终在,他开始想:“还是再次尝试写小说?”
2016 年,中国知名社群媒体豆瓣阅读举办征文比赛,班宇在豆瓣当编辑的朋友鼓励他写小说。事实上,他在大学时期班宇曾模仿卡夫卡的现代主义文学风格,在博客(Blog)上书写小说。然而,“那时写完没有什么人反馈,自己也觉得:天啊,我好像不适合写小说,半年就放弃了”。
这次,他从自己真实生活取材,将小时候在工人村的所见所闻,书写成群像式的四篇短篇小说,在豆瓣发表后,获得热烈回响,一举荣获喜剧组首奖(即后来收录在《冬泳》的《工人村》一文)。
喜剧背后的悲剧
《工人村》的主角是一群底层人物,他们生活充满窘迫,如同旧日不散的幽灵,居住在光荣不再、随时间衰败的村舍中。本应是悲剧收场的故事,却获得了喜剧组别的肯定。
喜剧背后的核心往往是悲剧,事实上,许多读者也反应,看完这四篇小说后都哭了,“我就在这一片哭声中获得喜剧组头奖”,他说。
小人物的描绘、简短明快的语句、少用引号呈现人物对话、不着重心理侧写,以平淡与口语化的句式堆叠出深层冷冽的现实面。班宇的写作风格,易让人联想到“肮脏现实主义”(Dirty Realism)中的代表作家查尔斯・布考斯基(Henry Charles Bukowski)与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
他们笔下的酒鬼、赌徒、扒手、未婚妈妈,都是社会边缘人物,过着散漫无希望的生活。这种反映底层现实、隐含着强烈控诉的风格,对于班宇及其同时代的摇滚青年来说,特别具有共鸣与吸引力。
“可能是跟我喜欢的摇滚乐有关,也可能跟我身旁遇到的人很相似,布劳斯基与卡佛虽然书写的是 60、70 年代美国,但他们描写的人物,跟当时的中国以及我所接触到的生活情境是相通的——例如他们小说中的醉鬼成天成夜不着调,但又有深情的一面,这是非常打动我的。”
相似的人物与情境,指的是沈阳人班宇在成长过程中,目睹周遭因下岗惶然无措的大人们,以及失落的东北。
东北曾是中国最先进的工业重镇,那里有过最好的年代——产线全开、锅炉不停歇,各种建设欣欣向荣,任职于国企的工人们,在计划经济政策的大旗下安居乐业。
但大厦在一夕之间崩塌,最坏的年代来临。随着改革开放,国企改革不顺,接连倒闭,工厂中先进的生产机器成为废铁,四百万工人只能接连下岗,等待国家安排再就业——但事实上是许多人就此变相失业,东北也从原本“共和国的长子”,进入发展停滞的寒冬。
曾经的光荣,以及骤然的崩塌,造成社会剧烈变动,许多家庭就此天翻地覆,引发人心的失落与颓靡。
但后者并非戏剧化地陡然迸现,对于许多如同班宇生于 80 年代的东北人来说,剧变的后座力,是在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渗入肌理,幽微而难以指明,要经过数十年之后回望,才能厘清时代造成的巨大断裂如何成为同世代人的共同印记。
热潮下的集体投射:我们都是工厂里的东北工人
断裂造就人心的创伤,成了东北的伤痕文学。近年来中国的“东北文艺复兴”热潮,即是从伤痕上长出来的。
东北文艺复兴一词,由饶舌歌手董宝石在一次采访中提出。出身于东北吉林的董宝石,2019 年以一首《野狼 Disco》红遍网路,歌词中充满东北方言、90 年代的记忆,除了勾起大众复古怀旧热潮,也掀起东北热,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国企倒闭、大批工人下岗的 90 年代东北时期。
2018 年以《冬泳》出道的班宇,与同样出身于东北的青年作家双雪涛、郑执,被媒体并称为“东北文艺复兴三杰”。同世代的他们,共同经历父母辈“从厂子里出来”后的记忆,代表作皆为书写 90 年代东北下岗工人的生活。
班宇认为,近年来大众之所以对于东北产生共情,是因为共感了 90 年代东北工人的深刻危机感——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你以为得到了一份 offer,可以按部就班地稳定生活下去,但其实这个东西在一夜之间就可以没了。”
投射至现在,这个时代似乎又再经历一次巨大的转型与失落。
中国 GDP 增长率已然减缓,先前火热的互联网产业虽持续发展,但疫后整体经济复苏力道疲软,加上政策紧缩,2023 年产业首度出现总营收衰退。阿里巴巴、滴滴出行、美团等互联网大厂裁员的新闻在媒体上不时出现。
电影《日光之下》
班宇说,这些互联网大厂跟 90 年代东北工厂没什么区别。21 世纪的白领新贵,与 20 世纪的蓝领工人,在工种与结构意义上是一样的,皆是工厂中的一枚小螺丝钉,他们贡献个人的智力、体力,驱动着“厂”这头巨兽前行,“但这些付出都是微不足道的。某一天你从原本的环节上掉下来,这个庞然大物依然会前进”。
2019 年东北热潮正兴时,互联网产业仍然风光,房地产也持续高涨,并无显著大事发生,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时刻,“但人们就像是地震前的蚂蚁,不安地四处游走”,班宇形容。
当时影视文学中描绘的东北形象,如同陌生又熟悉的召唤,人们带着隐约的危机感,将眼光投向冰天雪地的远方,回到 90 年代大厦将倾的时刻。
「原来在二十几年前就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有一天我们的处境会跟东北工人一样,而那天绝不会太远。」
时间的共感,网剧《漫长的季节》
班宇对于时间是敏感的。
在过去,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虽然拥有各自独特的生活经验与记忆,但会因为某部大众化的电影、小说、游戏,跨越地域及各自的人生经历,形成“一起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认同情感。但在数位科技快速传播下,如今大众的感知呈现分众化的样态,“我们的世界正在变不平,每个人活在此刻,都有自己切入这个时代的方式”。
世界在变不平的同时,当然也同时在抹平。
年少时,班宇也曾向往到聚集各种最前卫、先锋的文化艺术北京发展,但随着年岁渐长,他发现,北京与沈阳的城市面貌越来越相像,他对于北京这座城市的兴趣不断下降,“正是在这种被抹平的世界里面,每个人很难找到彼此再次聚焦的部分”。
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极少出现当代数位科技产物,“不管是微博还是微信,我始终觉得它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我希望小说的保质期,可以更长一点”。
地域只是他创作的故事背景,他关注的,是不易察觉的时间感如何在一个人生命历程上留下痕迹。
由班宇担任幕后文学策划的网剧《漫长的季节》,便将这份细腻的时间感,从文字转译成影视语言呈现。该剧被网民称为神剧,豆瓣评分高达 9.4 分,获得极大的回响与讨论。
《漫长的季节》以虚构的东北小城桦林为背景,以丧妻死子的下岗工人、退休刑警、不得志的知识分子,三个在人生道路上被定义为失败者的中老年男性为主角,他们组成非正规的调查团,追查一桩横跨 20 年的命案。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
导演辛爽是东北吉林人,且也是摇滚乐手出身,第一部长剧《隐秘的角落》就获得极高评价,在《漫长的季节》则找来认识已久的班宇担任“文学策划”这个特殊角色。两人拆解原创剧本情节,重新梳理故事脉络,更动剧情及人物设定,并加入新的角色。辛爽还以班宇同名短篇小说《漫长的季节》作为剧名,剧中王响(范伟饰)的儿子王阳(刘奕铁饰)所写的诗《漫长的⋯⋯》也是班宇的作品。
阴郁、寒冷、下岗、命案,几乎已成了近年东北影视中的标准配备。在镜头语汇上,《漫长的季节》翻转了东北冰天雪地的刻板印象,展现出明媚灿烂的另一面。“辛爽想拍东北秋天的样子,他觉得短暂、金灿灿的秋天是东北最美的时刻”,班宇说。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
《漫长的季节》以 1996、1997、2016 三条时间线为叙事脉络。其中 1996、1997 年是主角群正值年轻力壮的三、四十岁时代,在画面色调上特别明亮金灿,“那是主角王响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当时他四十多岁,在工厂里担任火车司机,工作稳定、孩子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可能对生活偶有抱怨,但整体来说,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辛爽以镜头语言说明时间在角色身上烙印的痕迹。在两段“过去”的时间线中,王响年轻充满朝气,他看到的世界也仿佛套上滤镜,美好而明亮;当时间线转到了“现在”的 2016 年,王响步入老年时期,一直被桎梏于 20 年前儿子死去的秋天里,镜头色调则相对灰沉暗淡。
班宇认为,人对于时间的感知并非等速,“小时候会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但如果人到了一定年龄,或者有了特别经历之后,他对于时间的分割点,已不在于分秒或者季节,而是在于事件”。
王响在人生正顺遂的壮年时期遭遇丧妻死子,在此之后,他对于时间感知已跳脱物理计量方式,变成了一整块的时间,生命被困在无限往复的秋天,那个最“漫长的季节”。
度过了漫长的季节之后
《漫长的季节》不讲述东北的苦难,也不着墨在犯罪的手法与情节的翻转,而是述说季节更迭的前夕,“一个家庭遭遇了巨大变故之后,这个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当时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状态?过了 20 年后,这个家庭又何以为继?他们为何被困在前一个季节里,抗拒走入下一个季节?”班宇说。
但第一场雪总会降临。
当命案真相大白,困住人心长达 20 年的秋季终于开始流转,剧末那场落在过去与现在的初雪,带着某种救赎性,告诉所有人:“漫长的季节过去了,可以重新开始了”。
时间如何爬过了人们的生命,斧凿出深刻的痕迹,始终是班宇关心的议题。如同儿子的猝逝在王响生命中留下巨大的断裂,90 年代东北下岗的双职工家庭,也面临骤失稳定工作的挫折,“这个家庭要怎么过下去?是不断地回顾过往的生活走不出来?还是通过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做到向前看、别回头?”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
读者及观众的回馈中,常有人分享:《冬泳》中《盘锦豹子》、《空中道路》里的某某是我的叔叔、我爸、我姑姑⋯⋯事实上,《漫长的季节》里的王响、马德胜、龚彪三位主角,都可以在《冬泳》的七篇小说中,找到面貌相似的人物原型——他们都是大时代底下遭遇挫败的小人物,有着各自的情绪、执着、欲望,以及生存的烦恼。
“在这样分裂的大环境里,很多事物都在变,但作为人的基本情感并没有变。我觉得这是《漫长的季节》以及这些年东北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班宇说。
于是,《盘锦豹子》的孙旭庭奋力抬起残臂将咸菜罐砸地、《肃杀》的肖树斌在山洞中疯狂挥舞支持球队旗帜、《漫长的季节》里失意卸下警服的马德胜老年跳起花俏的拉丁舞。
北方寒冷,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是鲜活而温热的。
在《漫长的季节》中,班宇托名王阳创作的诗《漫长的⋯⋯》,最后一段如此写道: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时间凝结成块状的琥珀,安静地承载着人们身上过去、现在与未来流淌的痕迹。
*本文原载于杂志 VERSE,可以通过网站 https://www.verse.com.tw,获取杂志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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